【文學港?寧波新生代作家專輯】 《文學港》2022年第9期|六百:盲盒人生
當馮璟用力踩下剎車的一瞬間,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從那團小小的黑影從路的左側突然出現,到他做出反應,這中間隔了不到一秒鐘。馮璟感覺到車的左前輪碾過一個小小的凸起,軟綿綿的,一種類似織物的感覺。他停下車,打開雙跳燈,觀察了一下后視鏡,然后從車里走了出來。
是一只麻灰色的小貓。身體的后半部分幾乎被碾碎,一大串粉紅色的腸子從破裂的肚子里流出來,在血泊里散了一地。兩條后腿似乎被壓斷了,僵直地伸著,動彈不得。只有它的腦袋和兩只完好的前爪,還能看出它曾經是一只可愛的小貓咪,那種會吸引路過的女孩子蹲下來逗它的可愛動物。它的耳朵向上豎立著,臉上毫無痛苦的神情,兩只圓圓的眼睛溫順地望著馮璟,好像那殘破不堪的另一半身體并不屬于它似的。馮璟想起曾經在哪本書里看到過,說貓是一種極其能忍受痛苦的動物。
是一只野貓,馮璟當下作出判斷。他直起身子來,路上的車一輛接著一輛從他身邊飛馳而過。他找準時機,快步走回了車里。
雙跳燈有節奏地一下一下跳動著,馮璟慢慢地將車??吭诹寺愤?。他走下車,打開后備箱,從里面找出那個紅色的三角警示牌,放在了距離貓大約10米左右的位置。貓的眼睛還睜著,但當馮璟再次蹲下來靠近它的時候,它不再看他了。它直直地看著前方,它的眼睛變成了兩顆灰褐色的玻璃球。
馮璟小心地拉起它其中一只完好的前爪,試圖拖動它,但隨著前半截身體的移動,更多的腸子掉了出來。馮璟猶豫了一下,然后用一種更果斷的速度將貓拖到了路邊。有一截腸子脫離了身體,留在了路中央。馮璟皺了皺眉,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小小的一個軀體可以裝下那么多的腸子。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將目標鎖定在路邊的一片小草坪。
沒有工具,就連一塊可以利用的石頭都沒有,他只好再次返回車里。他是那種會在車里放救生錘、創口貼、止血繃帶的人。他用隱藏在救生錘另一端的鋸刀,在草地上挖一個小坑。挖好以后,他把貓放進坑里,用鋸刀將邊上的腸子往中間攏了攏,然后蓋上了一層不算厚的土——不至于將它的身體裸露出來。做完這一切,馮璟將鋸刀在草地上來回蹭了幾下,然后把它收了回去。
他站起來望向路中央,柏油馬路在熱浪下扭曲變了形,那一灘血跡早已收干凝結,變得幾乎和路面一樣暗沉,路過的車子毫不猶豫地從那截腸子上軋了過去。
在餐廳等了近三十分鐘后,葉蓁終于出現了。其間馮璟幾次把蛋糕上即將傾倒的芭比娃娃扶正。從冰箱里拿出太久了,鮮奶蛋糕已經開始融化。
“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鼻宕鄲偠穆曇舾糁鴰讖堊雷颖銈髁诉^來。事到如今,馮璟依然沒有辦法否認,這聲音充滿了魅力,是他這樣的人永遠也發不出來的。
“生日快樂,寶貝,等久了吧?”葉蓁一邊把背包從肩上取下來,一邊說道。她穿了一條酒紅色的連衣裙,領口很低,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后。馮璟注意到她沒有化妝,連口紅也沒有涂。以往要是去外面餐廳吃飯,她總要化個妝的。
“沒有等很久,媽媽?!迸畠憾碌貙θ~蓁擠出一個笑臉,顯然她對“寶貝”這個稱呼已經開始感到有些尷尬,在她即將過十五歲生日的時候。
女兒果然還是像他,馮璟在心里想著。他感到有些欣慰,但同時又有些失落。
“蠟燭呢?怎么不點蠟燭?”葉蓁在桌子上翻尋著。
“不用了,媽媽?!迸畠盒χ鴮δ赣H說道。
“那怎么行,生日當然得吹蠟燭了?!闭f著,葉蓁已經把蠟燭插在了蛋糕上,然后從包里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兩個金色的寫著15的阿拉伯數字立馬躥出了火焰。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葉蓁一邊拍手一邊唱了起來,隔壁桌有人好奇地轉過頭來。女兒迎著母親的笑臉,和她一起拍著手,在最后一個音節唱完的時候,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將蠟燭吹滅了。
馮璟和她們一起鼓了掌。
“冉冉,給你的生日禮物?!比~蓁遞給女兒一個包裝好的禮盒,上面打著一個粉色的蝴蝶結。
“謝謝爸爸媽媽?!迸畠焊吲d地接過母親遞給她的盒子,她笑意盈盈的目光從母親身上自然地轉到了父親身上,如此周到。馮璟給她準備的禮物還放在車的后備箱里。
吃到一半,女兒突然站了起來,用紙巾擦了擦嘴,說道:“我去樓下的商場里買個東西,你們慢慢吃?!?/p>
“我陪你一起去?!比~蓁也放下了筷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馬上就回來,你們繼續吃吧?!辈坏热~蓁再次開口,女兒已經抓起小背包,快步走了出去。在餐廳門口,女兒回過頭來對著馮璟做了個鬼臉,但很快被四處穿梭的服務員擋住了。等馮璟能再次看清的時候,門口早已沒了人影。
“想拜托你一件事?!瘪T璟將目光收了回來,停留在對面的那張臉上。兩張如此相似的臉,但又完全不同。
馮璟點了點頭,默許她將話說下去。
“那個,執中明天要陪我去產檢,你能不能幫他值一下班?”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馮璟一開始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在思索了幾秒鐘后,他說出的第一句話是:“你懷孕了?”
“是的,剛檢查出來的?!比~蓁臉上泛起了紅暈。她是那種無論到了什么年紀,都能像少女似的時不時表現出羞澀的女人。這一點,也曾一度是令馮璟著迷的地方。
“我自己也很意外,畢竟這么大歲數了,沒想到……”
馮璟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將話題停止,雖然他已經能用平和的心態去看待這件事了,但他還沒到有興致去聽自己的妻子,哪怕是前妻,和另一個男人的床笫之事。
“我答應了?!?/p>
“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忙的?!比~蓁像個小女孩似的開心地笑了,臉比之前顯得更紅。她開始吃服務員新端上來的甜品。馮璟望著她面前的盤子,她的胃口確實比以前好了一些,但剛剛馮璟并沒有注意到這點。
葉蓁毫不掩飾的開心情緒讓馮璟想到了女兒,他對女兒的懂事感到更加心疼了。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將背靠在椅背上,趁此長嘆了一口氣。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腿,白色襪子上的一點污漬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將腿抬起來,湊近仔細看了看,是一小塊暗紅色的血漬。
“今天早上,我在路上撞死了一只貓?!瘪T璟抬起頭來對葉蓁說道。
“???那真是太不幸了?!?/p>
馮璟不知道她是指貓還是指自己,“那只貓還很小?!?/p>
“啪嗒”一聲,蛋糕上的芭比娃娃徹底倒了下來,這下好了,馮璟再也不必費心思把它扶正了。
女兒此時也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盒子,看起來有些興奮。她天真地以為在她離開的短短十幾分鐘里,事情總能稍稍往好的方向發展一點。當她看到母親的笑臉時,這種本不該有的期待更加明顯了。馮璟知道她對某些事情產生了誤解。
“走吧?!瘪T璟從座位上站起來,手里拿著葉蓁送給女兒的禮物。
在車里,女兒的興奮還在持續,當她滿懷期待地轉向父親,問道:“今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我們能不能也這樣?”馮璟忍不住要給她一些打擊:“冉冉,我和你媽媽已經離婚了?!迸畠旱哪抗獯沽讼氯?,馮璟對自己的殘忍感到有些后悔。
“你買了什么?”馮璟看了一眼女兒腿上的盒子說道。
“是盲盒?!闭f著,女兒拆起了盒子,在打開包裝袋的那一瞬間,她發出一陣欣喜的尖叫:“哎呀!太幸運了,就是我想要的那個,我買了好多才抽到這一款呢!”女兒舉起手里的玩偶向馮璟展示著。
馮璟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是一個卡通形象的宇航員,他坐在一輪彎彎的月亮上。
“這么想要,你為什么不直接買一個呢?”馮璟問道。
“你一點也不懂盲盒?!迸畠喊咽质樟嘶厝?,輕輕撫摸著玩偶:“這是買不到的,再說,盲盒的意義就在于拆開前你永遠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p>
第二天,馮璟一早就起床了。他吃完早飯,從家里出發走去單位。今天原本是休息的日子,但他要去替張執中值班——他的同事,也是他前妻的現任丈夫,他們即將擁有一個孩子,嶄新的,哭聲嘹亮的孩子。
幾乎所有認識和了解馮璟的人,都會把他看作一個真正具有樂觀豁達品質的人。
馮璟似乎從來不會抱怨,哪怕是在不愛抱怨的男人中間,他也是最不會抱怨的那一個。一開始,人們只是以為他有超凡的忍耐力,所以有時候會故意不斷試探他的底線,企圖在他情緒即將崩盤的那一瞬間,像抓一個盯梢了許久的小偷一樣,在他下手的那一瞬間跳出來,指著他大喊“抓賊”。但這么做的人很快就放棄了。他是一個真正體面的人,有人這么評價他。
他的體面,在他總是禮貌而友好的微笑里,在他誠懇溫和的話語中,在他獲得別人的幫助以后,總會找機會加倍地回報,在他被打擾被無端誣陷時,從不會讓情緒失控。但更多的還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就拿他的工作來說,或許在旁人眼里,他不過是一家事業單位一個兢兢業業的普通員工,但別人不會知道,曾經他放棄了那些相對于明面上更加波濤洶涌的暗地里的競爭,最終與近在咫尺的機會失之交臂了。他的這種體面,并不只是要維持一個在人前的形象,他要維持的是內心的一種秩序,是他所相信的變化萬千的世界里所遵循的一種內在秩序。就像擁有不同曲式、節奏、旋律的復雜多樣的樂曲,但它們永遠也逃不出七個基本音符的本質規律。
當然,也并不是麻木到任何東西都無法觸動他。相反,他其實是一個內心極為敏感的人,只是當事情發生的時候,當情緒來臨的那一瞬間,他總是能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用一種相當睿智和理性的思考,讓事情從另一個角度呈現出一種樂觀的形態來。
在失去晉升機會后,馮璟也發現了事情好的一面。比如他變得沒有以前忙了,他有更多的時間去看書、運動,做一些令自己感興趣的事。他仍舊覺得很充實,知識面的不斷拓展帶給他新的成就感與滿足感,一種不同于工作帶給他的感受,但同樣讓他感覺到生活的意義。不斷向上的忙碌的生活,和閑散的安于現狀的生活,從更寬廣的意義上來看,都是屬于生活的一種形態而已,生活的本質并沒有發生改變。既然可以那樣生活,為什么就不能這樣生活呢?而且,日子還很長,一切都沒有定數,而他永遠擁有選擇的自由——思想上選擇的自由。
馮璟用穩健的步伐在人行道上走著。清晨的陽光還不算太毒辣,讓他的背上出了一層恰到好處的薄汗。他感覺到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用力張開,把積攢了一晚上的熱氣排出來,然后吸進新鮮的空氣。他的雙腳照著他的意志向前走著,輕快而有力,雙臂隨時都可以自由地張開或合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愿意,他也可以屏住呼吸,不讓那些帶著泥土氣息的好聞的空氣進入自己的鼻腔。這種對身體自如的掌控讓他感到一種全身心的愉悅。
人行道邊上的綠化帶里,園林工人已經早早地在修剪樹枝了。夏天的雨水和陽光讓那些樹木長得飛快,它們那些自由生長的枝杈伸到了交通指示牌前面,把七塘路的“七”擋住了,只剩下“塘路”。有的將自己像巨人般的手掌整個蓋在路燈上,有的從一個被修剪得圓溜溜的灌木叢里,冷不丁冒出一條高高的枝干。
這些樹木,這些花草,它們雖然都不會說話,無法移動,被禁錮在這里,或者從一些土壤里被拔起來,又被種在另一片土壤里,但只要喘口氣,吸收一些水分和陽光,它們就可以照著自己的意志,朝著一種各自最完滿的樣子不斷生長。
樹的完滿是更高更大,擁有遮天蔽日的樹冠和粗壯結實的樹干。樹枝上的每一片葉子都在盡自己的努力長得更綠,形狀更優美?;ǖ耐隄M是更紅艷更飽滿,層層疊疊的花瓣幾乎要溢出花萼,而花桿正努力直起身子將它們托起來。那些看起來沒有脾氣的矮灌木,你可以把它們修剪成任何你想要的模樣,但永遠也無法阻止它們長出新的形象。
這就是生命,馮璟想,生命永遠擁有自由。
在單位門口碰到同一個辦公室的小朱,他驚訝地問道:“璟哥,你怎么來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和別人換班了?!瘪T璟答道。他并不怕別人知道他是來替張執中值班的,他只是不想解釋更多,讓原本簡單的事變得復雜。當然也能想象他們聽到他竟然還要來替情敵值班時的驚詫——情敵這個詞還是太輕了,不足以顯示出他對馮璟所做出的事的惡劣,但不需要太久,他們也會立刻明白這確實是馮璟會做的事情。
眼下,他已經把手頭上的一些工作都做完了。泡了一杯茶,開始翻閱手邊的《半月談》。
或許馮璟樂觀的人生態度還是會令人感到懷疑。不過只是在事業和愛情上遭受了一些挫折而已,他依然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依然吃得飽穿得暖,可以在開著冷氣的辦公室里喝茶看書。這世上有很多人,比他遭受的經歷不堪得多,但他們還是一樣活著,這實在沒什么可稱道的。他的樂觀和豁達,無非是他還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苦難。
苦難來自他的童年。他的父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便得肺癌去世了。母親把才8歲的他丟在那棟泥土地面的平房里,改嫁到了隔壁村子。他父親的一個弟弟收留了他。那是一個喝了酒就喜歡打人的粗暴男人,原來遭毒手的都是他那兩個矮瘦膽小的孩子,一男一女,弟弟比姐姐更瘦,更矮。馮璟的到來,在一段時間里曾大大減少了姐弟倆挨打的概率,但他受挨打的時候不哭,也不叫,眼淚最多只是在眼眶里打轉,從來也不肯輕易掉下來。不像他叔叔自己那兩個孩子,沒等父親舉起手來就滿屋子哇哇亂跑亂叫。
馮璟這種超乎一般孩子的忍受力讓他叔叔大為光火,最狠的一次,馮璟第二天躺在床上沒法站起來。漸漸地,不知道是他叔叔對他的這種隱忍產生了惻隱之心,還是開始感到無力,總之,他不再打馮璟了。
即便是這樣,馮璟開始自立以后,他還是會像一個真正的兒子一樣,給他的叔叔寄去養老的錢。不多,但足以讓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每次都含著熱淚,緊握著他的手不肯放。對拋棄他的母親,他同樣盡著自己作為子女的職責。他可以理解年輕的叔叔身上那種莫名其妙的戾氣,他知道那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如果他叔叔因為他忍受了本不該屬于他的撫養義務,那他忍受一些他的殘暴也算不上什么過分的事了。況且他也打自己的孩子,從某種角度來看,倒也算是一視同仁。在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的,網絡還不發達,發生在那些狹小潮濕的矮房子里的暴力行為并不被人們所關注。
馮璟也理解他的母親。在那個年代里,對像母親這樣膽小柔弱、一輩子戰戰兢兢的女人來說,拖著一個兒子獨自生活等于自殺。她所受到的教育、被灌輸的思想讓她沒有辦法想象人生的其他活法,這不能怪她。再說,在那些年里,母親也常常將偷偷積攢下來的錢送給馮璟。馮璟把它們都藏在了一個原本放針線的鐵盒里,一分也不舍得花。后來正是靠著這些錢,馮璟念完了大專。
大部分的人只有在走出苦難,再往回看的時候,才能慢慢接受苦難除了帶給他們痛苦以外,還給了他們一些其他的人生經驗。他們像緬懷死者一樣緬懷著曾經的苦難,但是誰也不希望死者突然從棺材里跳出來。
但馮璟不一樣,在受苦的當下他就能辨別出這里面更深遠的意義。知道童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將教會他如何察言觀色,讀書時的貧窮讓他早早適應了獨立生活的艱辛,親情的缺失讓他成為了一個更好的父親。所以對于這一切,他甘之如飴,心平氣和。
他相信關于好人有好報,來日方長等那些古老而美好的定律。
馮璟心里很清楚,那些夸贊他的朋友和同事,背地里多半還是不能理解他的,就比如他來替張執中值班這件事,就足以讓人咋舌。但也有人是真正懂得他的,比如葉蓁。即便是到了今天這種局面,葉蓁對他為人真正的了解和發自內心的欣賞,馮璟也從未懷疑過。只是,難道正如書上所說的那樣,一切使人感到幸福的,最終都將變成不幸的源泉?
馮璟從位置上站起來,揉了揉眼睛。他站在窗口,望向遠處的天空。天干凈得像一汪水,沒有一絲云。似乎也并不怎么藍,但是很深,仿佛能讓人一直望進去。但望了許久,什么也沒有,只有純粹的沒有盡頭的藍。
再次見到葉蓁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挺得很大了。是辦公室的小朱最先看到的,那個時候,他和馮璟剛抽完血,各自按著自己的胳膊。
“我就說怎么沒見到你,原來陪著嫂子呢?!毙≈煊米约撼檫^血的那個胳膊頂了一下張執中,笑嘻嘻地說道。張執中沒有回應他,只是笑笑,臉上有些尷尬。
她胖了些,臉上泛著那種前一夜沒睡好就會有的蒼白?!皝懋a檢嗎?”馮璟對著葉蓁問道。
葉蓁點了點頭,下意識地摸了摸凸出的肚子:“你們體檢完了?”
“早著呢,整個單位的人體檢,可有隊排了?!毙≈炜煲徊酱鸬?。
接下來就真的沒什么可說的了。馮璟拿起棉球,針口早已沒有流血了,他把棉球扔進了旁邊的醫用垃圾桶里。
一定是哪里出錯了。躺在CT室的檢查臺上時,馮璟在心里默默想著。接受妻子和自己最要好的同事出軌,而后毅然地與自己離婚,再到目睹他們即將擁有孩子,對這一切的接受,所花費的時間要比馮璟預想的多得多。
大概從張執中開始頻繁地來他們家蹭晚飯就開始了。
張執中早年離了婚,一直獨居,有時候馮璟就會邀請他來自己家吃飯。剛開始的時候,執中總是以“不要給你們帶來麻煩”推脫。他很少來,來了也是吃完飯匆匆就走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來得頻繁了,手里還常常拎著一條魚、一塊牛排或一袋水果——像是某種通行證,或是下一次造訪的預約信。吃了飯也不急著走,總要抽一會煙和馮璟東拉西扯一會。馮璟是不抽煙的,但他愿意陪張執中聊天。
葉蓁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人,她也不想藏。馮璟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葉蓁沒有那么剛烈地跟自己坦白一切并毅然決然地要求離婚,自己大概會裝作什么事也沒發生。他有的是時間消化這件事,他相信他可以做到。
但那是葉蓁,一個和他截然不同的女人。她把自己每一秒的感受都奉為至高無上的旨意,她只活在這一秒里。這些年來,時光從她的身體流過,從她的臉上流過,但似乎從不曾改變她的任性。
馮璟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那天葉蓁早早地下班做好了一桌菜在等他。
“我想跟你說件事?!比~蓁看著他說道。
“女兒呢?”
“女兒今天去外婆家了?!?/p>
“她可是很久沒有去外婆家過夜了,住得習慣嗎?”
“馮璟,看著我?!?/p>
馮璟只好抬起頭來,他看著對面女人的臉。
張執中看上了她什么呢?葉蓁從來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美女,她沒有亞洲男人最為欣賞的那種雪白的肌膚,眼睛也不夠大些。況且她已經四十多歲了,身材早已開始臃腫。當葉蓁用她的眼睛看著馮璟時,他明白了,沒有人能抗拒這樣的眼神。她總是那樣看著你,全身心的,熱烈而真摯。當你被這樣的眼神看著的時候,你會有一種前所未有被重視的感覺,一種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赤裸裸的關注與贊賞。她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呢?在經歷了那么多以后,依然可以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
那一刻,他竟然開始有些理解和同情張執中,作為一個正直的朋友,他能想象他內心受過的掙扎,但被這樣的情感灼燒的感覺,他同樣也深切體會過。
“我們離婚吧,我愛上執中了?!背巳~蓁,誰能坦然地說出這樣的話?就像一個孩子滿臉真誠地告訴你她不小心打破了一個杯子,難道你還要再去責難她嗎?
“你可以不用這么急著做出決定?!边^了許久,馮璟說道。
“我已經決定了?!?/p>
她太了解他了。她有多么不理性,他就有多理性。他的理性給她一種安全感,那種無論你做了什么,無論你跌入怎樣的深淵,總有一片柔軟讓你著陸的安全感。那一刻,馮璟有點恨葉蓁對他的了解。
馮璟想起當初和葉蓁在一起的時候,其實她也是有一個男朋友的,但當馮璟出現的時候,她便義無反顧地投向了他的懷抱。其實那個時候馮璟就該意識到,這個女人是一朵沒有原則的玫瑰。只是當玫瑰對著你開放的時候,誰還能顧慮得了那么多呢?
一個月后,馮璟再次躺在這張檢查臺上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了。一個一公分多的磨玻璃狀結節正盤踞在他的左肺上葉。它的大小,它不規則的形狀,它生長的位置,和他那早已離世的父親的病史,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不容樂觀的結果。
在經歷了近兩個星期的全方位檢查,輾轉了多家醫院以后,命運最終還是一如既往地展示了它最為惡劣的一面。
早期,愈后好的話,五年,十年,都是沒有問題的,醫生這樣安慰他。
當然,他不會明天就死,至少不會因為這個病而死。馮璟拎著一大袋子資料從門診大樓里走出來,無數張片子,厚厚的一沓診斷書和化驗單。它們用冷冰冰的數字,計算著他余下的生命。
馮璟從醫生辦公室里出來,沿著醫院的走廊向前走著。走著走著發現前面沒了路,于是他又往回走,走了一段,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醫生辦公室的門口。他站在門口,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走。
馮璟想不明白,自己從來不抽煙,也極少喝酒,從不做損害自己身體的事,為什么他會得上這個病,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個早已從記憶里消退的父親嗎?盡管他什么也沒留給自己,但他的身體里卻永遠保留了來自那個男人強大生命基因的記憶。哪怕人類再也不用走上幾天幾夜才能去另一個地方,哪怕全世界可以在一秒鐘內共享一個消息,哪怕千年的冰川已經開始融化,生命還是保持著它最為古老的運作方式。
馮璟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門診大樓。
“小伙子,你知道住院部在哪里嗎?”迎面走來一個老人攔住了他。他呆呆地望著老人,沒有說話。老人只好蹣跚著繼續前進。馮璟望著他的背影,他的背幾乎已駝到與身體垂直的程度,他獨自一人拄著拐杖在醫院的小道上走著,拐杖打在瓷磚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他需要一點時間,他想,再多一點的時間。也許他可以消化這一切,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他走出了醫院的大門。道路兩旁的樹木依然保持著兇猛的生長勢頭。樹木也會死的,馮璟想,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氣候、季節變換、砍伐,或者屬于樹木的癌癥。馮璟忍不住摘下一片香樟葉來,它那么綠,那么光滑,葉片上的脈絡清晰可見。他把它攤在手掌心看了一會,然后扔進了泥土里,和那些自然落下的葉子混在一起。就算是夏天,也是有樹葉要凋落的。
他抬起頭,看著高大的樹冠。有好幾盞路燈被樹枝遮擋住了,它們需要新一輪的修剪。
它們真的自由嗎?馮璟望著那些沖出路邊的枝條。它們當然可以任意地生長,修剪、砍伐、病蟲害,都無法阻止它們內在生長的欲望。
又是誰讓它們生長的呢?是誰讓它們從來不問原因,極盡一切可能用力向上生長?馮璟仿佛看到一只從天而降的無形的巨手,它釋放著一種巨大的能量,讓所有的樹木奮力向上靠近它。
它們真的自由嗎?
馮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女兒很乖巧地在自己房間寫作業。她覺察到父親蒼白的臉色,關心地問道:“爸爸,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瘪T璟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只是有點累?!彼€沒有想好如何跟女兒解釋這一切,在他自己還手足無措的時候。
女兒懂事地笑了,低下頭繼續寫作業。她的字很漂亮,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的,從不需要馮璟提醒,就會把背挺得直直的。當初葉蓁和他離婚的時候,是女兒主動選擇要跟著馮璟的。她說,爸爸,媽媽和執中叔叔是兩個人,我們也是兩個人。
馮璟眼里感到一陣溫熱,他迅速將目光轉向別處。女兒的書架上擺著一排形態各異的宇航員玩偶,其中就有她生日那天抽到的那一個。它們穿著臃腫老式的宇航服,讓人想到阿姆斯特朗一類的人物——現在的宇航服已經不長這樣了。
人們總想要知道得更多,因為未知讓他們感到恐懼,所以他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飛向月球,飛向火星、金星,企圖了解整個宇宙。他們以為宇宙就像一個耳聾眼花的耄耋老人一樣,他們靈巧的身體總有一天要踏遍他的全身,要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但是在那一刻,當馮璟望著那些胖乎乎的宇航員時,他突然意識到,他也是宇宙的一部分,微小但不可否認的一部分。當他對宇宙進行思考的時候,又怎么能說不是宇宙對自身的思考呢?他曾經以為的思想和精神的完全自由性,原來不過是站在自己這猶如一粒塵埃的宇宙之中。
馮璟走出了女兒的房間。他輕輕地把門關上,背靠著墻。
他心里很明白,真正要擊垮他的東西,并不是疾病本身,雖然那已足以讓他痛苦萬分,但更為致命的,會在疾病真正帶走他生命之前就將他徹底擊垮的,是內心那個即將崩塌的秩序大樓,他構建了四十多年并對它的堅固度始終堅信不移的大樓。如今他看到一條致命的裂縫正從建筑最基礎的地方慢慢向上攀爬,他聽到承重柱彎曲時發出的“咔咔咔”的聲音,磚瓦和石塊從高處不斷地跌落。
“爸爸,爸爸?!卑雺舭胄阎g,他聽到女兒的聲音從遠處慢慢靠近。原來是一個夢,原來只是一個夢。馮璟聽到心里有個聲音在狂喜般地吶喊,但當他一睜開眼,看到醫院雪白的墻壁和雪白的床單,以及感覺到冰冷的氯化鈉液體從他右手的血管里緩緩流進來,那個聲音便慢慢低落下去了。
“爸爸,你有沒有感覺好點?”女兒摸著他的手說道。她就像一個成熟的大人一樣,馮璟突然能想象到她以后嫁做人妻的模樣。在那之前,他從未這樣想過。
“媽媽打了很多電話,她很擔心你?!?/p>
馮璟蠕動了一下喉結,感覺喉嚨里有什么東西讓他說不出來話。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很干涸,好像渾身的血液被抽干了一樣。
“冉冉,我想喝口水?!?/p>
女兒把一杯插著吸管的水遞到他嘴邊。
“爸爸,醫生說你是因為太累了才會暈倒的,和你的病沒有關系?!迸畠憾⒅苷f道,“但是你應該告訴我們的?!?/p>
以這樣一種方式讓女兒和葉蓁知道他的病情,馮璟感到很難過,這一點也不像他。他無法想象在自己倒下的那一刻,曾帶給女兒怎樣的驚慌與害怕,更不敢想她如何費勁力氣將自己沉重的身體送到醫院,然后還要接受被醫生告知病情的震驚。他都對女兒做了一些什么。
“執中叔叔也過來幫忙了,要是我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你又那么重?!迸畠亨凉值?。
女兒對整件事所表現出來的成熟與接受度令馮璟感到很羞愧。他從前常常覺得自己有資格做女兒的人生導師,他可以給予她所有一個父親能做到的,但沒想到自己竟這樣不堪一擊,甚至連十五歲的女兒也不如。
“爸爸?!迸畠和蝗慌肯律韥?,靠在他的床邊。
“以后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說好嗎?我們一起好好接受治療,醫生說了,只是早期,好好治療就會好的?!?/p>
馮璟很想伸過手來拍拍女兒的背,就像在她還是一個嬰兒時哄她睡覺一樣,但發現自己的手被輸液管牽著。
自由、宇宙,這些與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只有女兒此刻柔軟稚嫩的身體,真真切切地趴在他的身邊,他就像感受到自己強有力的心跳一樣,感受到她溫暖的氣息。
但事情不是總這樣一帆風順的,在短暫的溫暖過后,疾病給他生活和思想上帶來的改變仍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他,就像穿過一片樹林時,不小心掛在臉上的一根蛛絲,你永遠也無法忽視它。
首先是整夜整夜的失眠。馮璟不知道這是生理上的反應還是僅僅是他心理上的,總之他再也無法享受一整晚安穩的睡眠。他無比清醒地躺在床上,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在此之前,每逢他遇到困難,他總有辦法在其中找到一條光明的路。但如今這套思維模式走不通了,所有的道路會在他問自己一句“然后呢?”以后就戛然而止。沒有然后了,他走到了路的盡頭。當他不復存在的時候,這世界上繼續發生的一切于他毫無意義了。如果女兒的幸福他再也不能感受到,那么女兒的幸福與世界上其他人的幸福又有什么本質上的差別呢?死亡帶走的不僅僅是他的身軀、他的心跳和呼吸,還將切斷他與這個活著的世界的所有聯系。這才是死亡最本質也最令人絕望的地方。
有時候實在想得太累了,他會陷入一種昏睡狀態。在那些意志不受控制的夢境里,長在他左肺上的那個小疙瘩就會無限地變大,然后分裂成更多的疙瘩,它們先是占領了他左右兩邊的肺,不留一點空隙,然后爬向他的心臟、他的肝、他的大腦,密密麻麻地布滿他的全身。
那天晚上,馮璟像往常一樣將女兒從學校里接回來。他走到門口,摸了摸口袋,發現自己忘了帶鑰匙,然后他下意識地翻開門口的墊子,發現下面什么都沒有。從前葉蓁在的時候,為了避免自己忘帶鑰匙,她就會把鑰匙藏在墊子底下。她總是丟三落四的。
那一刻,正是這個熟悉的動作讓他徹底崩潰了。在經歷這么多天的思考與掙扎后,在他以為自己即將坦然面對這個事實時,是墊子下面的那一片空白在一瞬間擊中了他,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些什么。
“冉冉?!彼咽址旁谂畠旱募绨蛏?。女兒已經長得這么高,完全撐得住他的重量。
“我找不到鑰匙了?!彼f。
那天晚上,他焦躁地在床上翻來覆去,但身體接觸的床單無一處不是溫熱的,這使他更加無法入睡了。在輾轉了一整夜以后,他做了一個決定。他不想再逼迫自己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了,如果一切注定無法改變,那他應該做些更有實際意義的事。
他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告別。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養父生母。
在那個月將錢送到已經年邁的叔叔手里的時候,他將自己的情況如實告訴了他。因為叔叔的耳朵已經聾到幾乎聽不見了,馮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在他耳邊重復“肺癌”這兩個字。
馮璟覺得這個場景有些滑稽。當他一次又一次重復這兩個字的時候,身上的那種可怕、令人窒息、無法言說的部分正在慢慢消失。馮璟想到一個故事,說是在面對很厲害的敵人的時候,先大叫三聲敵人的名字,敵人的威力便會減弱。
但老人在聽清這兩個字的時候,眼淚瞬間就從深陷的眼眶里滾落下來。馮璟看著他布滿溝壑的臉,他不知道這具幾近干涸的身體里怎么還會有眼淚。
“阿哥,阿哥……”老人不停地重復著這兩個字。馮璟不知道他正陷入怎樣的記憶中,從他渾濁的眼睛里,馮璟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當初的那種嚴厲閃著兇光的眼神,如今只剩下一片灰白的呆滯。他的頭發也白了,是那種毫無雜色的白,看起來無知、純真,沒有罪惡。生命大概就像一條河一樣,從最初的清澈而后慢慢變得渾濁,最后干涸。
有沒有一種可能,馮璟想,叔叔當初收養他,除了推卸不掉的責任,是否還懷著一絲絲對自己已故哥哥的情義?
跟母親的告別費了不少周折。母親的境況并不比馮璟好多少,馮璟最后是在醫院的病房里見到了她。同在病房里的,還有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三十出頭,沉默寡言的一個男人,馮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
人生還真是令人捉摸不透,馮璟想,沒想到在過了四十多年以后,在他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會見到自己的弟弟,一個和自己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男人。
病房里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掩蓋了母親身上那種從垂死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腐朽之氣。馮璟記得他在奶奶臨終的塌前就聞到過這樣的味道,那是他第一次目睹人的死。只是那個時候他還太年幼,以至于事情雖然發生在眼前,但對于他,死亡仍舊是一件陌生和遙遠的事情。
同母異父的弟弟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床邊默默削著一個蘋果,他削得很認真,蘋果皮連成了長長的一串。
母親鼻子里插著氧氣管,一說話就發出一種“嗬,嗬,嗬”的喘鳴聲,讓人聽著難受。馮璟示意她不要再說了,母親掙扎了幾下,最終只好放棄。她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手上的肌膚已經薄到像一張透明的油紙。她輕輕放在馮璟的手上,只是放著,沒有撫摸這雙手,也沒有試圖將他握緊,就像她在馮璟很小的時候會做的那樣。她只是放著,像一片紙,馮璟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也就是在那一刻,馮璟突然放棄了要跟她告別的念頭。他只當作是一次普通的看望,他跟母親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以后,便起身要離開。剛走到門口,那個全程沒有說一句話的男人從里面追了出來,把一只削好的蘋果遞到他手里。
然后該輪到葉蓁了。
臨出發前,馮璟突然覺得就這樣空著雙手過去不太合適,畢竟葉蓁現在也是個孕婦,他又轉頭去超市買了一盒水果,一箱牛奶。
是執中來開的門,看到馮璟的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但隨即這種驚訝被另一種因為太過重視而顯得有些誠惶誠恐的真誠歡迎所取代了,他趕緊上前接過馮璟手上的禮物,把一雙拖鞋擺在他的面前。
看來葉蓁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他了。他們之間很好,坦誠相待,是彼此的傾訴者和傾聽者,就跟他們當初一樣。
葉蓁坐在沙發上,她把茶幾上的水果遞到馮璟面前,越來越大的肚子已經讓她不方便彎腰。
“預產期什么時候?”馮璟問道。
“下個月?!?/p>
“是下個月二十七號?!睆垐讨性谝慌匝a充道,“到時候,你可要來喝滿月酒?!?/p>
“好?!?/p>
馮璟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笑聲落下,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他們三個人上一次這樣坐在一起聊天是什么時候?馮璟記不起來了,人們以為自己會記得一輩子的事,往往在過了不久之后就開始淡忘。倒是他們三個圍坐在一起談天大笑的場景,雖然馮璟早已忘了各自說了些什么,但那個場景卻像一幅畫、一段旋律一樣,常常在腦海中閃現。成了那種就算人失憶了,也常常會莫名其妙回憶起的畫面。
“你最近怎么樣,還好嗎?”葉蓁打破了沉默,無論在什么時候,她總是最勇敢的那個人。這點,張執中倒是跟馮璟更像些。
“該做的檢查都做了,等什么時候方便了就去做個手術,把結節切了?!?/p>
“做手術的醫生聯系好了嗎?我有個姑父在上海腫瘤醫院,可以讓他幫忙安排一個專家?!闭f著,張執中就拿出手機,似乎馬上就要聯系他在上海的姑父。
“不用了,我已經聯系好了?!?/p>
“那就好,聯系好了就好?!睆垐讨幸贿咟c頭,一邊慢慢地放下了手機。
“不過還是謝謝你,執中?!?/p>
馮璟說完的時候,突然看見張執中的眼眶紅了,他努力仰起頭,但眼淚還是從兩頰滾落下來了。他的眼眶這樣紅,臉上的肌肉緊緊繃著,讓人覺得那些眼淚一定很燙??吹綇垐讨羞@個樣子,馮璟突然想到自己差點就要忘了,除了葉蓁,其實執中也算得上是真正了解他的人。當初他在單位里晉升失敗后,被大家暗地里嘲笑的時候,執中始終站在自己身邊?!把嗳赴仓欩]之志??!”他喝酒的時候這樣安慰馮璟,雖然馮璟覺得這比喻對自己并不十分恰當。
一直以來,他其實從沒有一刻真正恨他們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他以為是對葉蓁的感情讓他不忍心真正責備他們,就像本該做的那樣,但如今他意識到,或許并不僅僅是因為葉蓁。只是當時他為了維持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一直讓自己忽略了另外一個事實。
“哎呀,寶寶在踢我,就在這?!比~蓁指著自己肚子的一角說道,“哎呀,又踢了一下?!彼膬芍皇衷诙亲由献笥颐?,就好像要抓住肚子里那個調皮的家伙似的。
“我摸摸看?!睆垐讨旭R上把手伸了過去。
“摸到了嗎?誒?剛剛又是一下!”葉蓁又興奮地說道。
“我聽聽看?!睆垐讨邪炎约旱亩滟N在葉蓁的肚子上,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馮璟看著葉蓁因為興奮而泛紅的臉。如果再有一次機會,他還會選擇她嗎?在預知了這一切可能的后果,在洞悉了她全部的真相以后,他還會這樣義無反顧地愛上她嗎?
“馮璟,你也來摸一下?!比~蓁對著他說道。
馮璟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真的,太不可思議了?!睆垐讨杏闷诖难凵裱堉T璟:“他就那樣在里面不停動著,在那么小的一個空間里?!?/p>
馮璟在葉蓁的指引下,把手貼在她的肚子上。那個還未出世的小小的生命,就這么一下一下撞擊著馮璟的手心。
在馮璟將能想到的人都告別了一遍以后,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了,也是最難的一步。他要跟他的女兒告別,盡管她是除了自己之外最先知道這件事的人,但那是一個儀式,只有完成了這最重要的一步,他才能安心地躺上那個手術臺。
他沒能達成女兒當初期待的在他生日的時候,也三個人一起過的愿望。是女兒主動提出來的,她說媽媽快生了,現在不方便外出。
女兒送給馮璟的生日禮物是一桌全程由她準備的生日餐,馮璟幾次想進廚房給她幫忙,都被她推了出來。
菜上齊了,女兒歪著腦袋,滿臉期待地觀察著馮璟將食物放進嘴里的反應。第一道是番茄炒蛋?!斑@是最基礎的家常菜,一般不容易出錯,但要做得好吃也是需要費一番功夫的?!瘪T璟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筷雞蛋放進嘴里,他點了點頭,又夾了一筷番茄。
“不錯,色香味都有了,咸淡適中,可以打80分?!?/p>
女兒一聽,立馬開心地笑了。
然后請求父親品嘗她費了不少心思的煎牛排。
“樣子不錯,旁邊還放了西蘭花,小番茄,像那么一回事,味道嘛……”馮璟咀嚼了一會后說道:“牛排煎老了,咬著有點費勁,最多60分?!?/p>
女兒有些不服氣地噘了噘嘴。
之后馮璟像一個美食家一樣,品嘗著每一道菜,認真地給出自己的評價。
“冉冉,”在嘗完了一桌菜以后,馮璟突然說道,“以后爸爸要是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p>
女兒不吭聲。
“你要是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一定記得要去找媽媽和執中叔叔。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他們都跟我說好了?!?/p>
“你不要再說了,我哪也不會去的!”女兒突然發脾氣似地大喊起來。她雙眼通紅地看了一眼馮璟,然后就趴在桌上嗚嗚大哭起來。
從女兒真正懂事起,馮璟就從來沒有看到她這樣哭過。她從小就是一個會小心地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好的人,在遇到麻煩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永遠是自己想辦法化解,而不是尋求幫助。她多么像他啊。
馮璟從前一直以為,自己帶著對灰暗的童年以及其他或苦或甜的人生經驗,帶著對這些經驗的領悟和總結,他的女兒,無論如何總該擁有一個不一樣一點的人生。倒不是說他這樣的人生有什么不好,只是為什么在他費盡心思地將一張試卷里所有的知識,該避免的失誤,日后才會顯現的陷阱等這一切,都身體力行地教給女兒以后,卻突然發現,女兒正在奮力填寫的那張人生答卷,與自己的何其相似。人們通常會把這稱為什么,命運嗎?
馮璟站起身來,走到女兒身邊,他把手放在她顫抖的肩膀上。女兒轉過身來,抱住馮璟的腰,把自己的腦袋深深地埋進他的懷里。
當他這樣抱著女兒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只要自己還活著一天,那他就永遠也不會真正見到死亡。而當真正見到死亡的時候,他已經感覺不到死亡了,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永遠是活著的。人只要活著的時候,就不會死。
是啊,活著。還有什么比這樣活著感受到女兒溫暖的氣息更美好的事呢?活著本身已經夠美好了,已包含了全部的意義。
馮璟就這么站著,任由女兒的眼淚浸濕他的衣服。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時間仿佛變成了空氣中的微塵,靜靜地漂浮在他們四周,就像宇宙中的點點繁星。他覺得自己從沒有一刻像這樣清晰而具體地感受到時間。
幾個月后,當馮璟告訴女兒自己要去醫院取手術后的病理報告的時候,女兒執意要跟著他一起去。他只好同意女兒請了半天假。在出發前,女兒提議去買個盲盒。馮璟知道女兒在想什么,雖然他覺得這么做有些過于孩子氣,但還是同意了女兒的提議。
他們在商店琳瑯滿目的柜臺前認真地觀察挑選著。盲盒里幾乎所有可能會出現的玩偶,都被展示在了貨架上。
“爸爸,你得先想好自己最想要的是哪一個,然后再開,這樣才有意義?!迸畠簩λf道。
馮璟望著眼前五顏六色的玩偶,點了點頭。
“你選好了嗎?”
“選好了?!?/p>
“好,那就挑個盒子吧?!?/p>
“就這個吧?!瘪T璟拿了一個盒子去收銀臺結賬。
“那現在就拆吧?!?/p>
“好?!?/p>
是一個牽著氣球的宇航員。月球上的氣球也會飛起來嗎?馮璟看著手里的玩偶。
“怎么了?不是你剛剛想好的嗎?”
“不?!瘪T璟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就是我最想要的那一個?!?/p>
“太好了?!迸畠洪_心地笑了。
在去醫院的路上,他們開著車在路上行駛著,女兒突然大聲喊道:“爸爸,你快看,那片草坪上的花好漂亮??!”
馮璟轉過頭往車窗外望了一眼,草坪靠近馬路的那一側,確實開了很大一叢花,四周除了草,也沒有其他的植物了,這一叢花就顯得有些突兀。馮璟突然覺得這個地方似乎有點眼熟,但他想不起什么時候來過。
車快速地向前開去。
六百,1989年生,浙江慈溪人,2021年入選第九批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有小說發表于《文學港》、《西湖》、《青年文學》、《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