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2年第5期|馮杰:王鐵匠和叉(外三篇)
王鐵匠和叉
一
北中原生活區域內,負責“鐵部”的有兩個鐵匠:孫鐵匠孫炳臣,王鐵匠王打鐵。
孫鐵匠一輩子只鑄造鏊子,有專業精神,以不變應萬變,一輩子起于鏊子落于鏊子,要不是節外生枝,他靠鏊子照樣過一輩子。王鐵匠鑄造的則種類全面,是個多面手,主要鍛打農具,為北中原一年四季離不了的日常鐵器。鐵鐮、鐵鍬、鏟子、鋤頭、镢頭,還包括村里婦女們上吊的鐵鉤子。據說,胡半仙的挖耳勺還是王鐵匠細心奉獻的。
王鐵匠走起路身上帶著鐵梨花,我二大爺說小鬼都不敢近他身。這是他一輩子打光棍的主要原因。他有一個絕活一直沒有對外人說,有一年二大爺喝多了“冰堂春”酒失神后,一如在夢幻里,才神秘地告訴我。
河兩岸人家都知道王鐵匠最會打鐵叉,他打的鐵叉是十齒的,十齒就有點吊詭了,因為平常鐵叉有三齒、四齒、六齒,十齒鐵叉麥場或日常出糞根本使用不上。二大爺說,天蓬元帥豬八戒也頂多使用九齒釘耙。那么十齒鐵叉干啥?二大爺沒說,這時賣了個關子。
問我,你說叉啥?
旱地扎鱉?
叉江山!二大爺自己回答。
江山能叉住么?叉尿布還差不多。
牛叉吧,二大爺罵一句,哈哈大笑。
二
王鐵匠是滑臺謝家莊人,他爺爺曾經和李文成一塊玩,加入并經營過白蓮教。李文成在教會里稱“李四木匠”。王鐵匠他爺就叫“王四鐵匠”。白蓮教在嘉慶年間失事后,他爺爺躲避在輝縣太行山里,游走民間打鐵明志,等待有一天復出,臨死前傳下來這一個打鐵秘籍。
傳到了王鐵匠這一輩,依然打鐵。有人在謝家莊他家見過一次,他打鐵時夜里鐵花泛著藍光。
那時菏澤還屬直隸省,黃河對岸菏澤地區一直干旱,連續干旱五年,年年鬧蝗災。關于天氣預報專業的話題,我平時看央視《新聞聯播》,之所以不瞌睡全是為了看后面的《天氣預報》,每次說到河南,主持人愛說一句——“受黃河上空一低壓槽的影響”,我理解是因為有一道低壓槽,豐沛的雨水才過不去,所以才干旱。至于啥叫“低壓槽”,黃河兩岸恐怕沒幾個人真懂。
也許只有我二大爺知道,在“低壓槽里”,王鐵匠才會“飛叉定云”。
這不免扯遠。二大爺解釋說,在古代,只有李淳風、袁天罡這一類的少數幾個人才會玩“飛叉定云”。
三
二大爺回憶說,也該他目睹。那一天,東方還沒有魚肚白的時候,二大爺早早起來要拾糞,他洗臉漱口,開柵出門。卻有更早者,他見王鐵匠走到村口西地那片高崗之上,穩穩站定。不一會兒,西邊天空飄浮過來一團黑云,鑲嵌著一道金邊,飽吸墨漿、輪廓鮮明的烏云有點詭異。
一場大雨就要飄過河去。
說時遲那時快,驟風乍起,揮手之間,一道鐵影掠過。他用十齒鐵叉把西北方的那一片烏云牢牢釘在上面,烏云不動,那一道金邊管控著豐沛的雨水,鐵叉不動,天上的雨水就不動。
菏澤那一年四季干旱??h志上載:“天大旱,薰熱難當,墻壁炎如火灼,由于自然原因,人多渴死餓死??h有十五個鄉出現大批農民非正常死亡?!?/p>
到了這年冬天,踩著黃河水,或坐著木船,黃河對岸絡繹不絕來了許多要飯人,像蝗蟲。東明一位打“蓮花落”的說得更絕:“天旱得很,全縣出門望去,十里地就長了一株玉蜀黍。那一株玉蜀黍竟然是鐵桿子,老天爺鐵定了,你說能不旱?”
四
王鐵匠死了。多年后,我過浮橋到黃河對岸菏澤市東明縣,參加一個民間組織的“國際莊子研討會”。幾年來,山東東明和河南民權一直在爭“莊子故里”。山東人能邀請我這個河南人參加研討會,說明山東人學術胸懷博大。
我看到莊子隱藏在云端,掀開一角發笑。
會后聽到菏澤教授孟凡祥先生講起來那一年老家干旱,我深深吸一口涼氣,不敢說北中原往事,擔心泄密,說出來還怕學者指責我是小說家玄言,玄而又玄,絕非實話。
心想,要是他們當年知道旱災是王鐵匠用十齒鐵叉釘住烏云的緣故,菏澤人還不惱死他,肯定會用鐵叉扎死他,像旱地扎鱉一樣。
張木匠的鼠
后來,村里能拿得出手的木匠越來越少。
父親請來的木匠是大張、小張。木匠關系上屬于父子倆。我平時喊大張叫“張師傅”,小張就不喊了。后生小張只負責打下手。
張師傅真名叫張九萬。我爸說,這名字聽起來像有很多錢。
北中原請木匠有個規矩,一日三餐,師傅喝不喝酒每頓都要上一瓶,以示尊重。
但是大張是真喝,每次吃飯要上酒,最多喝半瓶。父親擔心喝多誤事,實踐證明,喝酒后大張的刨子刨木頭刨得更平整,活做得更細發。有次大張喝得高興,開始講名字來歷?!皬埦湃f”這名字獨特,我父親原先一直不好意思問,我更輪不上。
張師傅帶著酒氣,說他爹正在村里打麻將,輸了一天,家中唯一一頭驢也輸掉了,正賭得上頭,家中報喜,生一男孩,要讓起一個名字。他手摸一牌,恰好是自摸,高叫“九萬”。門口報信人馬上回去了,說這孩子叫了九萬。
我爸說,不知道底細還以為你家可有錢吶!
同來做工的小木匠和我年紀差不多,我想這小張的真名不會再叫“麻將”“牌九”之類吧。果然,小木匠大名叫張國民,他父親起這個名字是希望國富民強。這名字是一個通俗得放到人群里會馬上淹沒的符號。
我父親一向敬重手藝人,對張木匠也不例外,每頓保證上酒,剩下半瓶下次斷不會上,換上一整瓶。
請木匠前,父親聽“扎頂棚”的老田說張木匠手藝高超。有一年,生產隊里糧庫的老鼠猖獗,鼠藥不管用,大隊支書說要考驗他,問木匠會治老鼠嗎?張木匠用木頭雕刻了一只木貓模板,涂上墨汁,印在紙上,再把這些紙貓貼在糧倉四周墻上,居然比真貓還管用?;秀敝?,十里之外的老鼠都能看到貓的畫像,從滑縣到長垣,異地之鼠都不斷在鼠須上傳遞驚恐的消息。
上官村有一家鬧鼠,主人趕集買了許多鼠藥也治不住,聽到傳說后,散集后就到張木匠家購買了一張紙貓。
我后來學畫畫,開始臨齊白石的螃蟹和蝦,有時也印在紙上,還知道齊白石也是木匠出身,會木工雕花。假如當年陪張木匠吃飯那時,我知道這一信息,肯定會問他知道“大寫意”否。
張木匠干完大件臨走前天,給我雕刻了一條黃河鯉魚,竟能把四條魚須雕出來,我掛在了床頭。我半夜起來撒尿,看見它的鱗在動。
剃頭匠和葫蘆
刀法
鄉村理發師的刀功都是從一顆葫蘆或冬瓜開始的。
我姥爺說過一句俗語:“早剃頭,早涼快?!逼鋵嵤前来罅x道理的禪語,說破了近似那句“早死早托生”。
鄉村剃頭匠趙半刀每月來一次,一年四季來十二次,為村里人剃頭。他有一副扁擔挑子,一只白皮鐵桶改裝的爐子,上面搪瓷盆里裝滿熱水。熱水里放一把水瓢,搖搖晃晃,每次來,我就想起姥爺講的《水滸傳》里“白日鼠”白勝賣酒。我姥爺說的“剃頭挑子——一頭熱”這一歇后語有背景,以后恐怕要失傳了。
剃頭地點冬天選在胡同口,春夏多在打麥場邊上,燒一鍋熱水,火焰慢騰騰和水在談話。杏樹林里有鳥在叫。我姥爺一年要交給趙半刀三升新麥。
他們在剃頭時,我在一邊看,直到一盆洗臉水最后渾濁成黃河水。一把剃刀鋒利,我偷偷用手試過。趙半刀剃頭時只用前半部分,翹著手指。他說:“我爹教我剃頭刀用一半就夠了,殺人時才用全刀?!?/p>
在村里,剃頭也算一門手藝,起碼能糊口。趙半刀他爹趙一刀當年收徒弟,剛開始不敢讓弟子在客人頭上練習,先在一顆葫蘆或冬瓜上刮毛,刮半年后,才開始正式操刀。后來我當詩人寫詩,知道這叫通感。
我少年時第一次到長垣縣城,去書店看過,去小百貨逛過,再沒地方可去了,茫然四顧,干脆去國營理發店剃頭。我理得最貴的頭是一塊錢一次。
剃刀和摩托
我二姥爺有一門“張籮”手藝,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每次趙半刀來村里給他剃頭,他會說當年見過鄭州的大理發館。人家的理發館門前貼著“剪刀不留情專截牛仔褲,推子要革命去你阿飛頭”的對聯,橫批是“興無滅資”。我問二姥爺,他說這是那個年代的理發格式。他曾坐在理發店門口看了半晌,里面走出的人一個個頭型標準,精神得很。
趙半刀死后,他兒子小趙師傅在村西頭開一家理發店。年輕人思路活,他專門到安陽美發培訓班培訓過,生意比他爹的興隆,還訂了《美發雜志》,可以照圖選發型。
有一天,柿園村一個小伙子買了輛新摩托車,心情有點“新興”,在鄉村公路上溜車,騎著騎著油門加大,撞到理發店屋里。小趙師傅正專注給人理發,水盆碰翻,他惱了,倆人吵了架。
小趙說,你騎個雞×摩托有啥了不起!
小伙子說,你剃個雞×頭有啥了不起!
話剛說完,正在理發的那個人站起來,一拳送給小伙子,罵道:“我剃個頭礙你啥雞×照啦?”
關于定型
剃頭者尋找理發匠很是挑剔。理發“點人”,就是固定一人。在縣城,我理發固定點是單位旁邊的“王記理發店”,后來單位從縣城東關搬到西關,頭發長了,我騎著自行車穿過大半個縣城,依舊到“王記理發店”,地上落滿我的秀發。
坐在凳子上,王師傅很高興,開玩笑說:“理發得找對人,你找方臉的理發師,能把你的熊貓臉最后修理成為一張馬臉?!?/p>
他說得有道理,多年之后,烙印一樣的事實印證了這個道理。
今年疫情期間,我頭發長得實在太長,只好就近理發,冒險走進路邊一家叫“傳奇造型”的理發店。鏡子里青春亂晃。黃頭發、藍頭發、綠頭發,甚至紅頭發冒著火苗。師傅們都是年輕帥小伙。我讓年輕理發師一定給我理個中年發型,我怕他亂理,特意說,一定理得像馬英九的發型。
理完結賬時,站在鏡前,我發現竟是金正恩的發型,我開玩笑問小伙子一句,這頭能否打折?
孫九倉
一
剛過谷雨,老舅自村里打來電話,開門見山,讓我為孫九倉寫一幅字:“九倉聽別人說你會寫字,一定給他寫一幅懸掛起來,剛蓋的堂屋,要裝裝門面?!?/p>
緊接著,老舅發來“與時俱進”之類的詞供參考。
一時恍惚。這才想起那一位孫九倉。
二
孫九倉是村里唯一的赤腳醫生。全村從南到北,誰家有個頭疼腦熱,全由他一人穿梭奔忙。我姥姥每次有病,多是他來家里張羅:號脈、開藥、輸液、打針。
姥姥說,這孫九倉是我二姥娘娘家的一個外甥,論輩分我該喊他舅。
在村里我感冒了,請他來打針。平時對待看病態度,我怕打針不怕吃藥,世上再苦之藥我都能服下,哪怕揉成一斤重的大藥丸,照吃不誤。我最怕打針,再細的針頭見到都會驟然觳觫,像老鼠見貓,腿先軟了。尤其害怕擦棉球和落針尖的空檔之間,會皮肉發緊,驚恐萬狀。醫生說這是典型的“暈針”反應,若不繼續重視還會昏倒。
孫九倉知道我暈針,有一次打針前還安慰說,不要怕,這次打的是一支“甜針兒”。
我爸說,醫生打針推的速度越慢越不疼,缺點是患者會感覺時間超長;若推的速度快時間短卻疼,這有點矛盾。
有一次,孫九倉冬天來打針,我觳觫之后脫下褲子,單聽吭哧一聲,針頭端下來,覺得粗若椽檁。開始靜水深流,直打得我屁股生疼,雙腿半天站不起來。他邊打針我邊罵:“雞×九倉,雞×九倉!”結果是下一次他下手更重,速度倍增,他以行動對我的語言進行報復。
從此,我倆結下梁子。每次在胡同口、村口見他晃動影子,罵一聲我馬上會躲得遠遠的。他見到我老遠就吆喝——這小雞×孩咋又來啦!
這樣,兩個“大小器物”在口語里一時持平。
三
1970年,我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上了天,還演奏了《東方紅》樂曲。
村里一共有兩位“醫學界”人士,一位是孫九倉,主抓西醫;另一位胡半仙,我該叫俊牛舅,自學中醫,譬如白茅根熬水治流鼻血一方就是他傳授我的,受益終生。在雙方學術觀點上,西醫說中醫只是“野仙兒”。
有一年,我姥姥病了,是得一種叫“羊毛疔”的病,上吐下瀉。全家恐慌,圍著團團轉。先請來中醫胡半仙。幾天后沒見好轉,又從長垣城請來醫生。我爸說,讓孫九倉也來看看吧。
孫九倉光臨我家,剛到院里還沒進堂屋,遠遠見到屋里有別的醫生在晃動,扭頭要走,被站在院里的舅舅們拉住,表示不滿。孫九倉說:“兩個醫生不碰頭?!币馑际钦垇硪晃痪筒荒茉僬埶?,這是行內規矩。我媽對這位老表說,這規矩現在不興啦,鄭州大醫院還請多位醫生在一塊會診呢,今兒個是讓你來治病的,不是“拿架”的。
許多年來,村里“醫學界”一直要固執堅持這一習慣。
那一次,孫九倉好歹是到最后沒有走。
孫九倉行醫時,我記得他坐定,先掏出一支體溫計,在手中甩甩,一線白色的水銀下沉,沉到我心底。
四
我對老舅說,“你讓寫的這些詞社會上太流行,再說也不符合孫九倉的醫生身份?!?/p>
老舅說,“那你想個好詞兒?!?/p>
我說寫個“杏林春風”或“杏林春滿”吧。
老舅緊著問啥意思?是說村里當年杏樹多?
我說這“杏林”二字有典故,并非實指,專指中醫良醫之類。
我是盡力去想出來天下的好詞,孫九倉盡管為我打針時下手重,打得奇疼,里面也包含一點春風暖意。何況當年還有“甜針兒”一說,這些語言都貌似安神壓驚,有一定的“話療”作用,近似弗洛伊德。孫九倉更多像是在普及“醫者仁術”。
回想起來,屁股上打了這么多針,“甜針兒”這一個新詞倒像是他的獨創。
【馮杰,作家,現居鄭州。主要著作有《北中原》《丈量黑夜的方式》等?!?/span>